桐木老桌上,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份签过字的合同,和一支派克钢笔。
一个不动,一个随时会动,全都是圈套。
谢景行挂着笑,眼神却像钉子,不容拒绝地钉在林知夏身上。
院子里,几十号村民大气都不敢出,一双双眼睛在林知夏和合同之间来回游移。
陆骁的心,正一个猛子往深水里扎。
他手里还攥着那口铁锅,指节捏得发白,手背青筋虬结如蛇。
他恨。
恨自己是个睁眼瞎,连那纸上画的是什么鬼画符都瞧不明白。
更恨自己,只能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这儿,眼睁睁看着她被这帮人往死路上逼。
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跟弓弦一样,就等着林知夏拿起笔。
可她偏不。
她只是慢悠悠伸出手,将那支派克钢笔拈了起来。
这金贵的玩意儿,在八十年代的破渔村里,比金疙瘩还稀罕。
她把笔在指间不紧不慢地转着,指尖擦过光滑笔身,脸上瞧不出喜怒。
上辈子,那个叫林知夏的姑娘,就是栽在了一份差不多的合同上。
也是这么个男人,用最斯文的法子,抢走了她的一切,最后活活把人逼得跳了海。
她来了,占了这身子,自然也一并接了那份怎么也咽不下去的恶气。
谢景行,还想故技重施?
林知夏唇边,牵起一个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弧度。
她抬眼,迎上谢景行的视线,客气,又疏远。
“谢先生真是好大的手笔。”
谢景行把这话当成了服软,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。
“林小姐是聪明人,该懂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“是啊,我当然是聪明人。”
林知下点了下头,手里转着的钢笔却骤然停住,笔尖倏地调转方向。
她没在合同上落笔。
反手将那张泛黄的公文纸翻了过来,在空白的纸背上,写了起来。
笔尖擦过纸张,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院子里,刺耳得吓人。
谢景行的笑容,就这么僵在了脸上。
“林小姐,你这是做什么?”
林知夏头都没抬,笔下行云流水。
“谢先生别急。”
她的声音不轻不重,却有股子让人插不进话的劲儿。
“既然是合作,那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。”
“你的条件说完了,现在,是不是该轮到我了?”
“我这人做生意,有个毛病。”
“不吃亏。”
“所以,我得加个补充条款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油锅,满院子的人嗡的一下炸开了。
“啥玩意儿?她还敢提条件?”
“这女的是不是疯了!那可是港城来的大老板!”
陆骁也看傻了,死死盯着林知夏的背影,那颗早就沉到泥地里的心,这会儿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
谢景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活了二十多年,头一回有人敢当众这么下他的面子。
林知夏写完了。
她撂下笔,将那张纸转了个个儿,推到谢景行跟前。
纸上,是一行行娟秀里透着狠劲的字。
她压根没给谢景行细看的时间,就当着所有人的面,一字一顿,念得清清楚楚。
“补充条款第一条:我方提供的独家原料处理技术,属不可替代的核心价值。最终产品用于出口创汇,为响应国家号召,双方利润分成,必须以港城离岸结算价为基准,而不是贵方的内地收购价。”
这话一出口,谢景行的眼皮子狠狠一跳。
他最大的坑,就埋在这儿!
仗着两地信息与价格差,他能把林知夏的利润压榨到聊胜于无!
可她,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捅破了!
林知夏根本不看他,接着念。
“第二条:合作期间,乙方,也就是谢先生你,若因市场波动等借口,单方面意图压价或拖欠款项,我方有权立刻中止合作,且不承担任何违约责任。”
这是釜底抽薪!
他所有用来操盘的后手,全给她堵死了!
林知夏的声音稍顿,眼神冷冽如刀。
“第三条,也是最重要的一条。”
“合作期间,乙方不得在滨海市地界内,以任何形式,扶持任何与我方构成竞争关系的企业或个人。”
“换句话说,谢先生,在这块地盘上做这门生意,你的伙伴,只能是我。”
“你刚才送我的那个词,现在我还给你。”
三条念完,院子里的风都停了。
所有人都让这几句话给砸懵了。
这他娘的哪儿是补充条款?
这分明是她这个小渔女,给港城大老板立下的规矩!
是她,亲手给这条过江猛龙,套上了三道要命的枷锁!
陆骁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。
他不认得那上面弯弯绕绕的字,可他听得懂那些话。
他看着她那算不上宽厚的背影,在清晨的日光里,站得笔直,硬得谁也推不倒。
他心口窝里那点憋屈、那点窝囊,一下子就散了。
烧起来的,是一股滚烫的东西,说不清是佩服,还是心疼。
她一个女人家,在替整个村子,跟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拼命。
他呢?
他连她写的字都认不全。
陆骁的眼睛,死死钉在那张纸上,要把那些字的形状,一笔一划,全刻进脑子里,烙进骨头缝里。
谢景行的脸色已经没法看了。
青一阵白一阵,最后憋得有些发紫。
他捏着派克钢笔的手,指节因太过用力,绷得“咯咯”作响。
他哪儿是在跟一个渔村的村姑谈判。
这分明是在跟一个修炼成精的妖怪斗法。
一个把他所有花花肠子、所有后路都算计得一清二楚的妖怪!
他布下的局,他的优势,他的算计,在这三条规矩面前,全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那张脸火辣辣地疼,就像被这女人用她写下的字,正反抽了几十个耳光。
院子里安静得可怕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粘在谢景行铁青的脸上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大老板要拍案而起,拂袖而去时。
谢景行,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又低又冷,带着气急败坏,偏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。
“好。”
他拿起笔,再没丝毫迟疑。
唰唰两下,就在林知夏写下的三条条款下面,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谢景行。
那两个字龙飞凤舞,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背。
他签完字,把合同往前一推,抬起头,死死地盯住林知夏。
“你很好,我记住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