陇西入冬的集市，朔风卷着黄沙，在长街上打着旋儿，拍打着商铺的帘子，发出“扑啦啦”的声响。
空气里充满了尘土的粗粝气味，裹挟着驼铃叮当，与胡商们吆喝声，喧嚣而忙碌。
栗特商队首领：阿史那怀後，头戴尖顶虚帽，包裹着厚重的白色毡袍，正蹲在他的波斯银器摊前。
沉稳的面庞，褐色的眼眸里，分明透着几分焦灼，手腕处佩戴着一枚银制手镯，手指有意无意的，捻着腰间皮带上，悬挂的弯刀，手镯与弯刀不经意间的碰触，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，刀柄上刻着一道，独眼狼纹，那是他们一族的图腾，亦被用来当作行商徽记。
摊位上那些纹饰繁复、流光溢彩的银壶银盘，在初冬灰蒙蒙的天光下依旧夺目，却少有人问津。他急需脱手，换取能救命的药材，去解救他那滞留敦煌、染上不明恶疾的同伴。
小城里有钱的老爷还是太少啊！阿史那怀後，暗叹一声。
李客恰从一座绸缎庄出来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集市。一身青布袍虽旧，却浆洗得干净硬挺，腰间束带悬着一枚温润的龟兹玉貔貅。
阿史那怀後正与一名吐谷浑长老，在套着双手的搪布下，暗自交流。
“阿史那，不要辜负长生天的眷顾，仁慈的神灵在上，我的价格已经很合理了，你看这城里，还有比我给的价格高的吗？”吐谷浑长老悠闲的吐出一口烟圈，吹向阿史那。
“你们这些土炕郎，心早已被图灵蒙蔽，不要玷污神灵，要价这么高，干脆去抢吧！”
围观的吐谷浑人，纷纷拔出长刀，剩余的三名栗特人亦噌的一声，抽出弯刀。
剑拔弩张之际，吐谷浑长老轻蔑的看着阿史那怀後“粗鄙的栗特人，你别无选择，我们会等着你的祈求，但绝不是今天这个价。”随即挥手领着众人离开。
阿史那怀後已难掩焦虑，三天了，这座城里的商人都是真正的饿狼，没有一个诚实可靠的家伙，若非圣雄叮咛，自己的弯刀，早已砍翻了他们的脑袋。
摊位上银器流转的冷光，与主人眉宇间化不开的焦虑，瞬间攫住了李客的视线。他停下脚步，目光在银盘上那精巧的，缠枝波斯纹间，逡巡片刻，随即投向阿史那怀後，焦灼的双眼，口中说出的竟是纯熟的粟特语：
“来自远方的朋友啊，你的银器如月光般美丽，可你的心，却像被风沙堵住的驼铃。”李客顿了顿，声音沉静而带着暖意，“除了金币，你真正想要换取的，是能驱散病魔的药草，对吗？”
阿史那怀後，猛地一震，抬起头，仿佛在绝望的沙海中，终于望见了绿洲的轮廓。他碧绿色的眼睛瞬间亮起，急切地跨前一步：“尊贵的老爷！您有洞悉商旅之心的双眸！是的，当归、甘草、黄芪……敦煌，我的兄弟们在敦煌病倒了！这些闪亮的银器，你看看，这都是上好的波斯银器。”
他粗糙的手指抓起一件银盘，发出沉闷的摩擦声，“只求换回救命的药草！但若价格离谱，我宁可他们埋在敦煌，也半分不卖。”
李客看着目光坚定的胡商，知道这是个耿直的汉子。
摊位上吸引李客的，并非那些璀璨的银盘，而是一块破损陈旧的波斯星月盘，星光暗淡，如同祁连山深处的寒潭。
“在下：陇西李客”双手作揖。
“某乃粟特苍狼：阿史那怀後。”
腰微弓，右手抚胸回礼。
阿史那，不是突厥人吗？李客见这人自称栗特人，却叫阿史那。虽有疑惑，但并未细问，毕竟管你是哪的人，有钱赚就行。
微微颔首，“请!”示意阿史那怀後，随他走向集市角落，一处普通的汉人茶馆。
干净的木桌上，很快摆开了竹制算筹、戥子，戥子锤和几块作为样品的药材。
微褐的当归切片，散发着浓烈，而微苦的独特气息，甘草根，粗壮而布满细密的纹理，黄芪片色泽淡黄，质地坚实。
这些都是上好的药材，阿史那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。
两人围桌而坐，李客的手指在算筹间灵活拨动，阿史那怀後，则从贴身的皮囊里，小心掏出几枚不同样式的钱币。
大唐的开元通宝：古朴沉稳，波斯银币雕刻着一名先贤侧脸，边缘，细密的铭文泛着蓝光，还有一枚沉甸甸的突厥金币，图案为狼，样式粗犷。
这个唐人不用算盘，反而用这些奇怪的小棍。阿史那只觉眼前这些小棍，一会儿三横一竖，一会儿两横三竖，看的眼花缭乱，索性不看。
“当归，中品，每斤七枚波斯银币。上品，每斤……”李客声音不高，清晰地用栗特语报着价，手指点着算筹。
阿史那怀後，凝神细听，时而点头，时而又用指节，不满的叩着桌面，操着略带河西口音的汉话争辩：“李兄，这价……怕是驼队饿得，都翻不过前面的雪山哩！”
茶馆的胡姬，端上粗陶碗，滚烫的面片汤，浮着一层晶亮的羊油和碧绿的葱花，热气腾腾地隔在两人之间，氤氲的水汽里，映出两张专注交易的脸庞。李客沉稳，阿史那老道的掩饰着，急切的心情，两种迥异的表情在热气中交融分离。
为自己的客人点一碗羊汤面，是李客多年来的行商习惯，无论买卖成不成，仁义在。
喝了羊汤面的阿史那怀後，面色红润了几分。
漫长的估量、计算、商议，最终，李客轻轻一推算筹，阿史那也长长吁出一口气，布满风霜的脸上，终于绽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，交易成了！这个唐人比刚才的吐谷浑混蛋厚道多了。
李客额外包起一大包上好的当归，推到阿史那面前，目光温和：“这份，当归，请带去敦煌。愿它带回安康，亦带回你的伙伴们。”
“当归”二字，他用了汉语，字正腔圆，余韵悠长。
阿史那怀後，微微一怔，随即明白了这一语双关馈赠的深意。他右手抚胸，深深躬身，用粟特语郑重说道：“李客兄弟，圣雄的祝福与你同在，长生天会记住您的善意！”这块狼石，是我的一点心意！感激之情，溢于言表。
二人就此别过......
远在暗处的吐谷浑长老，折断了手中的木筷，阿史那这个蠢货，竟然不认识传说中的星月盘，我们与昭武九姓有约，不好明抢。现在这个盘子是唐人的，那便好办了。收起长刀，派了一个机灵的探子，暗中跟着李客。
去仔细打听一番，此人是谁，有何背景。
李客自是不知，将手中信鸽传来的纸条揉碎，投入店家的灶火中，燃烧的小纸上，寥寥数语；“栗特人遇不明疾病，急需大量药草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