拖拉机扯着嗓子“突突突”地嘶吼,扬起漫天黄土,一头扎进了加工厂的院子。
车轱辘还在颠簸,林知夏已经从车斗里利落跳下。
满院子焦灼又期盼的目光,瞬间都汇聚了过来。林知夏视若无睹,径直走到院子正中的方桌前。
“啪!”
一本硬壳账本被她摔在桌上,震得大茶缸子都蹦了一下。
满院的嗡嗡声,像是被这一声给扇哑了。
所有人的眼珠子,都死死钉在了那本账本上。
林知夏伸出一根手指,在账本封皮上笃笃敲了两下。声儿不大,却像锤子,一下下砸在众人心口。
“供销社,王主任的价,八毛。”
她指尖一顿,顺势下滑,点在另一行字上。
“红星饭店,刘大厨抢着要,一块二。”
她抬眼,视线在院里转了一圈,最后像钉子,钉在了会计刘婶煞白的脸上。
“中间这四毛钱,就是扇在王主任脸上的响声。”
“啪!”
又是一声。
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沓崭新的“大团结”,拍在账本旁。
票子带着油墨香气,混着她手心的潮热,有几张黏在了一块儿。
刘婶哆哆嗦嗦地伸手去碰,指尖刚挨到那沓钱,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。
她活了快五十岁,哪见过这么多钱,晃得两眼发花。
“我的亲娘嘞……”刘婶的嘴皮子抖了半天,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,“这……这得有五头大肥猪摞一块儿那么厚吧!”
整个院子死寂一瞬,随即如滚油泼水,彻底炸了锅。
“天爷!发财了!”
“一块二!供销社那帮孙子不识货,国营饭店抢着要!”
“还得是咱林老板!跟着林老板,往后天天吃肉!”
……
同一时间,县供销社。
采购科长办公室里,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,空气呛得人嗓子眼发干。
一份内部文件,被孙科长狠狠甩在王主任那张油光锃亮的脸上。
纸张的边角划过脸颊,留下一道红印。
王主任屁都不敢放一个。
那不是小报,是省委办公厅下的红头文件。
《关于加速我省轻工业出口创汇工作的紧急简报》!
“王胖子!你他妈脑子里灌了猪油!”
孙科长指着简报上用红笔圈出的字,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王主任脸上。
“省领导在全市劳模表彰宴上,指名道姓地问,‘渔娘子’这个牌子,是哪个单位的!”
“你他妈把能给国家创汇的香饽饽,当臭鱼烂虾给撵出去了!”
王主任的腿肚子一个劲儿哆嗦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啊科长……我就是想给我那倒霉外甥出口气……哪知道她能捅这么大的娄子……”
孙科长气得一脚踹在办公桌上,暖水瓶“哐当”砸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他压着嗓子,声音又低又狠,字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
“省里的联合工作组,明天就到咱们滨海县!”
“第一站,就是查我们供销系统!”
“你跟我说说,明天县领导拿什么跟省里汇报?拿你那张被猪油糊了的脸吗!”
……
次日清早。
一辆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,破天荒停在了红礁村渔业加工厂门口。
车门一开,孙科长亲自下车,手里还拎着两瓶用报纸裹得严实的东西。
看那瓶口的轮廓,是茅台。
王主任跟在他屁股后头哈着腰,那身板正的干部服套在他身上,别扭得活像偷来的。
他手里紧攥着一个公文包,包的边角都被汗手浸得发软,似乎里头藏着什么滚烫的要命玩意儿。
村民们全都看傻了。
这阵仗,比镇长视察都大。
供销社的科长和主任,居然亲自拎着酒上门?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
尘土之后,角落里,顾言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指节一片惨白。他死盯着那辆吉普,又缓缓转向院中被众人簇拥的林知夏,眼神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。
……
院子里,林知夏正指挥工人晾晒新收的海带,对门口那两个点头哈腰的男人,跟没瞧见一样。
孙科长脸上堆满笑,可那笑意半点没到眼睛里,瞧着反倒瘆人。
他快走几步,把两瓶茅台递上前。
“林……林老板,误会,昨天全是误会!是老王他有眼不识泰山,业务不精,给您添麻烦了。我今天特地带他来,给您赔个不是!”
林知夏眼皮都懒得抬。
她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,转身进了屋。
再出来时,手里多了三份文件。
她走到桌边,当着所有人的面,将文件一份份拍在桌上。
“啪。”
第一份。
“王主任,这是国家轻工部上月刚发的,《海产品收购标准1982年修正案》。您昨天拒收,用的是去年旧标准。按新规矩,您这叫恶意违约,得倒赔我们违约金。”
王主任脸上那点血色,“唰”一下褪得干干净净。
“啪。”
第二份。
“孙科长,这是我们厂和红星饭店签的独家供货协议。您可以翻到最后一页,附加条款第三条:若供销社方面有任何形式的违规打压,导致我厂蒙受损失,红星饭店法务部,会帮我们追讨不少于十万块的惩罚性赔偿。”
孙科长的腿肚子也开始打软。
十万?
那是要他的老命!
林知夏甚至没去拿第三份文件。
她只是伸出指尖,在最后那份文件的封皮上,轻轻敲着。
“笃笃”的轻响,全砸在孙科长和王主任的心尖上。
她看着两个面如死灰的男人,脸上的笑意不带半点温度,凉飕飕的,能钻进人骨头缝里。
“二位大驾光临,是准备先把这份赔偿协议签了?还是说,想接着聊那笔……已经不存在的买卖?”
这不是拒绝。
这是审判。
这是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规矩,把他们那身官僚的皮,当着全村人的面,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。
……
孙科长和王主任两人,与其说是走,不如说是爬着逃回了吉普车上。
车门“砰”地关上,总算隔绝了村民们鄙夷的视线。
孙科长反手就是一巴掌,狠狠抽在王主任脸上。
“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!”
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咬着后槽牙低吼。
“你知不知道,工作组这次下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?是查几起‘违反物价管理规定,收听境外反动广播’的案子!姓林的那个收音机,我们已经拿到照片了!”
……
当晚。
陆骁照例去检查新建的冷库。
这是谢景行帮忙联系的施工队,才完工两天。
他扫了眼墙上的温度计,眉心立刻拧了起来。
三点二度。
标准温度,必须在二点五度以下。
他走上前,伸手抹掉温度计玻璃罩上的水汽。
水汽之下,一道极细的刻痕,出现在玻璃右下角。
那是个小小的“李”字。
市食品公司冷链仓库的标记。
而那家公司的老板,是县里李副局长的小舅子。
……
屋里,林知夏就着昏黄的灯光,将一张字条慢慢撕碎。
字条是匿名的,上头只有一行字:“小心你的熊猫706型收音机。”
她把碎纸片扔进灶膛,看着火苗“呼”地一下窜高,将秘密吞噬干净。
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,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结结实实圈进怀里。
是陆骁。
他把下巴搁在她发顶,声音又低又哑。
“冷库的温度,我调回来了。”
“夏夏,往后,这种事我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