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们放下兵器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叛军的耳朵之中,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,“降我者,不杀不究。顽抗者……如…”
他顿了一顿,追风剑斜指着地上,那藤山还在微微抽搐着的尸体,“如同此人一样的下场!”
“哐当!”“哐当啷!”
兵器纷纷坠地的声音,如同冰雹一般响了起来。
恐惧如同瘟疫漫延,一瞬间击垮了叛军们的意志。
就连悍不畏死的巴鹫死士们,在巴务相那如同魔神降临一般的恐怖气势,和首领被一瞬射杀的震慑之下,也失去了斗志,纷纷丢下武器,跪倒在地。
巴岩带着残存的亲卫,飞快地冲上前去,迅速地收缴兵器,控制了整个的局面。
巴务相站在原地,追风剑拄地,微微地喘息。
因为连番的激战、血契反噬、心魂重创,此刻,他终于显露出了疲惫。
他高大的身影,在火光中,投下长长的、孤寂的影子。
灵当猛然地想起来,龟甲上的古语——“盐魄镇幽冥,契约守千年”!
这声音……难道是契约之力,在封印内部运转的声响?还是……
一个让他的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,浮现了出来:
风济谷的意识,并未完全消散?!她是被禁锢在这归墟之躯内,正试图试着……发出信号来?!
他死死地盯着那一道裂痕的深处。
在盐晶纯净的白光映衬下,裂痕底部,那一点曾经一闪而逝的、极其微弱的血色光芒,似乎……比之前稍微清晰了一丝?
而且,它如同沉睡的心脏,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。
“济谷……”水灵当的声音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轻轻地呼唤着,“是你吗?你……听得到吗?济谷…”
可是回应他的,只有那持续不断的、微弱的“沙沙”声,如同盐晶的低语,在死寂的万骨窟前,固执地回响着。
这低语,是绝望的哀鸣,还是……一线生机的叩门声?
圣池的氤氲灵气中,那粒包裹着兰奴残魂的盐晶泪珠,如同汲取了甘霖的种子,悄然地发生着变化。
原本微弱、飘摇的草木气息,在千年温魂玉髓和圣池灵液的日夜滋养下,逐渐变得清晰、稳定,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韧性。
与之相对的,天蚕那粒泪珠依旧沉寂,微弱的虫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。
“快了……”巫咸大巫,布满皱纹的手指虚抚过圣池水面,浑浊的眼中,映着兰奴的那一滴泪珠,散发出的柔韧绿芒,
“她的执念……太深了。这份执念,成了她魂火复苏的薪柴。”
银禅子守在一旁,忧心忡忡:“大巫,天蚕姑娘那一边……”
巫咸沉默地摇头,目光转向那一粒沉寂的泪珠:“幽冥之力侵蚀太深,她的本源又过于奇特……温魂玉髓也难以触及核心。或许……需要更契合她本源的契机,或者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向万骨窟方向,“风大王那里的变数。”
万骨窟前,盐晶女神像心口裂痕深处的血色光点,搏动得越发清晰。!那微弱的“沙沙”声,也渐渐地有了节奏感,仿佛某种古老而艰涩的音节,日夜不停地叩击着冰冷的盐晶壁垒。
水灵当如同最忠诚的石像,日夜守候。
他将耳朵紧贴雕像基座,试图解读那“沙沙”声的含义,却始终不得其法。
直到有一天深夜里,当他疲惫至极,意识模糊之际,一个极其微弱、如同风中游丝一般的声音,直接钻入他的脑海:
“水……灵……当……”
水灵当浑身剧震,猛地睁开眼睛,心脏狂跳,几乎要破膛而出!
他死死盯着那一道裂痕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:
“大……大王?!是您吗?济谷!”
没有言语回应。但那“沙沙”声骤然急促起来,带着一种急切的催促之意。
“您……您想告诉我什么?”水灵当焦急万分,强迫自己冷静,“是契约?是幽冥?还是……钥匙?”
当“钥匙”二字出口时,那“沙沙”声猛地一顿,随即以一种极其肯定的节奏持续地响起来!
钥匙!那两粒盐晶泪珠是钥匙!水灵当一瞬间明悟了,巨大的激动和责任感,让他的浑身发抖。
他对着雕像深深一拜:“大王放心!泪珠在圣池温养,安然无恙!属下拼死也会护住钥匙!”
“沙沙”声渐渐地平复下去,仿佛耗尽了力气。
裂痕深处的血色光点,也微弱了几分。
巴族大营,肃杀之气未散。
藤山的头颅,被悬于营门示众,古犀部参与叛乱的核心成员,及其家眷,被尽数羁押,等候发落。
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恐惧。
主帐内,气氛压抑。
巴务相坐在铺着虎皮的主位上,面色依旧苍白,眼下的乌青浓重,但那双眼睛深处,冰封的死寂之下,是即将喷发的熔岩。
泠月静立一旁。
巴岩单膝跪地,汇报审讯结果:“禀君,古犀部俘虏中,几个长老熬不过刑,招供了。他们声称……柳籽夫人之死,并非意外,也非盐水族所为……”
巴务相握着追风剑剑柄的手指,骤然地收紧,指节泛白:“说下去。”
巴岩深吸一口气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:
“他们招认,是……是巴鹫大人!他指使潜伏在柳籽夫人身边的一名侍女,用一种名为‘蚀心草’的慢性奇毒,混在夫人的饮食中!此毒无色无味,中毒者初期只是精神萎靡,如同风寒,数月后才会突然心脉衰竭而亡!巴鹫大人以此嫁祸盐水族,意图激化矛盾,借……借您之手除掉风大王,他好趁机……”
“轰——!”
巴务相身下的硬木座椅扶手,被他硬生生地捏碎!木屑四溅!
他猛地站起,高大的身躯,因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!追风剑“锵”地一声出鞘半尺,森寒的杀气,一瞬间席卷整个营帐!
“巴鹫……蚀心草……”巴务相的声音,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,嘶哑破碎,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恨意和……被彻底愚弄的剧痛!
他的眼前闪过柳籽,最后那一段时日,苍白虚弱的脸庞,她依偎在他的怀里,低语着对盐阳城“毒咒”的恐惧……
他想起来,自己是如何被愤怒冲昏头脑,如何将对风济谷的复杂情感扭曲成恨意,默许甚至推动了对盐水族的逼迫……
这一切的源头,竟然就是巴鹫!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弟弟!他用如此卑劣、如此漫长的毒计,害死了他的妻子,更将他当作棋子,玩弄于股掌之间!
“啊——!!!”一声如同受伤野兽一般的悲怆怒吼,从巴务相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
他猛地挥剑,狂暴的剑气,将面前的桌案劈成两半!文书、地图、杯盏,散落一地!
“为什么?!!”他赤红的双眼,死死盯着虚空,仿佛巴鹫的鬼魂,就在眼前:
“我对你还不够纵容吗?!你要权,我给了!你要兵,我给了!你还有什么不满足?!为什么要用柳籽的命…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!”
巨大的痛苦和背叛感,如同海啸一般,将他吞噬,支撑他一路走来的复仇信念,在这一刻轰然崩塌,只剩下无边的空虚和自我厌弃。
泠月默默地跨上前一步,担忧地看着他濒临崩溃的状态。
巴务相剧烈喘息着,胸膛起伏如同拉风箱。
片刻的死寂后,他猛地看向巴岩,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:“那个侍女呢?!”
“已……已被巴鹫大人灭口。”巴岩低头道。
“灭口……好!好得很!”巴务相发出凄厉的冷笑:
“古犀部……所有参与此事的长老,及其直系血脉……杀!一个不留!其余部众,贬为奴部,永世不得翻身!”
他冰冷的命令,带着屠尽一切的戾气。
“禀君!”巴岩大惊,古犀部是巴族的重要分支,如此严惩,恐怕引大乱,“是否……”
“执行命令!”巴务相厉声地打断他的话,追风剑重重顿地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此刻的他,如同一头失控的凶兽,任何劝阻,都可能引来毁灭性的反噬。
巴岩不敢再言,低头领命道:“是!”转身就退出了营帐。
帐内只剩下巴务相粗重的喘息声和静静的重首直立的泠月。
他拄着剑,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,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。
愤怒过后,是更深沉、更蚀骨的痛苦和悔恨。
他不仅错信了豺狼一般的兄弟,更因此……间接害死了他此生唯一挚爱的女人(风济谷)!
“是我……都是我……”他喃喃地自语,声音破碎不堪,追风剑冰冷的剑身,映出他扭曲痛苦的脸,“如果不是我……济谷不会……”
泠月看着他,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背影,嘴唇动了一动,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她悄然地退至帐外,将空间留给了他。
月圆之夜,夷水河畔。
清冷的月光洒在万骨窟前,给那座巨大的盐晶女神像,披上了一层诡异的银辉。
水灵当依旧苦守在基座旁,警惕地望着被盐晶封印的洞口。
巴务相独自一人,踏着月色而来。他拒绝了所有护卫,只带着追风剑。泠月远远地跟在后方,保持着沉默的距离。
他停在盐晶雕像跟前,抬头仰望着月光下,那一张沉静而威严的面容。
她的心口的那一道裂痕,在满月清辉的照耀下,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,隐隐有微弱的光芒在流转着。
“济谷……”巴务相的声音沙哑低沉,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悔恨,“我来了……带着满身的罪孽和……迟来的真相。”
他伸出手去,似乎想触摸她那冰冷的盐晶,却在半空中停住,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“柳籽……是巴鹫毒杀的。”他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,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。
“他利用我的愤怒和愚蠢……把你……把你们……”巨大的哽咽,堵住了喉咙,他无法再说下去,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。
就在他闭眼的一刹那!
异变陡生!
盐晶女神像心口那一道裂痕,在满月的光华下,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、妖异的血红色光芒来!
这光芒一瞬间盖过了盐晶本身的柔和白光,将整个雕像,连同周围的大地,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!
紧接着,在巴务相和水灵当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,那一座沉寂的盐晶雕像——
她好像在动了!
那覆盖着盐晶的“手臂”极其僵硬、却无比清晰地抬了起来!
原本低垂的头颅,以一种机械而诡异的姿态,缓缓地抬起!
那张属于风济谷的脸庞上,盐晶的纹路,在血色光芒中扭曲,一双空洞的、燃烧着两点血色幽火的“眼睛”,猛地睁开,直勾勾地“盯”住了近在咫尺的巴务相!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一阵如同砂石摩擦、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哑低笑,从雕像的“口中”发了出来,在寂静的月夜下,显得格外瘆人。
“济谷?!”巴务相瞳孔骤缩,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的希冀,一瞬间攫住了他!
他下意识地跨向前一步。
“别过去!”水灵当厉声嘶吼道,他拔剑出鞘,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、令人灵魂战栗的邪恶气息!
这绝对不是风济谷该有的!
“巴……务……相……”雕像“开口”了,声音扭曲嘶哑,却带着一种怪异的、模仿风济谷语调的甜蜜,“你终于……来了……来看我了……”
闻过此言,巴务相的脚步生生地顿住,狂喜一瞬间被巨大的寒意冻结:“你……不是济谷!你是谁?!”
“我是谁?”雕像发出刺耳的尖笑声,血色的眼眸幽光闪烁。
“我是你日思夜想的人啊……是你亲手……推向这永恒囚笼的人啊……”
它的“手臂”,僵硬地指向心口的裂痕,那血色光芒,随之暴涨,“你看……这里好冷……好黑……都是拜你所赐啊……”
“住口!”巴务相怒吼道,追风剑指向雕像,手臂却在微微地颤抖。
这恶毒的言语,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痛处和愧疚。
“住口?”雕像的声音,陡然变得怨毒尖利,“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?!巴务相!你这个懦夫!伪君子!你认错人,害兰奴一生痴缠!你信错人,害柳籽含冤而死!你更害得我……你的济谷……永世禁锢在这冰冷的盐壳里,承受幽冥蚀骨之痛!”
它“身体”表面的盐晶,在血色的光芒下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黑色纹路在蔓延、腐蚀。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巴务相的心神剧震,被这连番的诛心之语,轰击得步步后退,脸色惨白如纸。
巨大的负罪感,如同无形的巨手,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!”雕像的声音又忽地转为一种诱惑的低语,充满了蛊惑:
“痛苦吗?悔恨吗?想要弥补吗?想……救我吗?”
它心口的血色光芒,如同跳动的魔眼:
“很简单……打碎它……打碎这该死的封印!释放我!幽冥之力并非毁灭!它能重塑一切!它能让我复活!让我们……重新开始!”
“打碎……封印?”巴务相的眼神,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和动摇。
复活?重新开始?这如同魔鬼的呓语,在他被痛苦和愧疚淹没的心湖中,投下了一颗致命的石子。
“对!打碎它!”雕像的声音,充满了急切和狂热:
“用你的剑!劈开这个囚笼!打破这该死的契约!什么三魂归一!什么镇守幽冥!都是束缚我们的枷锁!只要你打碎它,我就能活回来!我们就能永远地在一起!就像……就像当初在夷水河边那一样……”
它模仿着风济谷记忆中,温存的语调,试图瓦解巴务相最后的防线。
巴务相握着追风剑的手,剧烈地颤抖,眼神挣扎。
眼前的“风济谷”在控诉,在诱惑……
复活挚爱的渴望,与打破封印可能带来的未知恐怖,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撕扯。
“不要听它的!禀君!”水灵当目眦欲裂,持剑挡在巴务相的身前,剑锋直指那一座雕像:
“它是幽冥伪装的!它在蛊惑你!打碎封印,幽冥现世,一切都完了!”
“滚开!蝼蚁!”雕像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,一股无形的、带着强烈腐蚀气息的冲击波,猛烈地撞向水灵当!
水灵当如遭重击,喷出一口鲜血,身体倒飞出去,重重地摔在地上,一时无法起身。
雕像的血色眼眸,死死地锁定了巴务相,声音带着最后的疯狂和诱惑:
“巴务相!动手啊!为了我!为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!打碎它!释放我!难道你宁愿看着我,永远地承受这无尽的痛苦吗?!”
巴务相看着雕像心口,那刺目的血光,看着那不断蔓延的黑色腐蚀纹路,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,和诱人的许诺……
追风剑被他缓缓地举起来,剑尖精准地对准了盐晶雕像心口,那一道致命的裂痕!
他的眼神,被巨大的痛苦所,和一丝被蛊惑的狂热所占据……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叮铃……”
一声清脆、空灵、穿透力极强的骨铃声,毫无征兆地在巴务相的身后响起!
这铃声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洗涤灵魂的力量,一瞬间穿透了雕像,那充满诱惑和怨毒的魔音,如同一盆冰水,狠狠地浇在巴务相被蛊惑得发烫的神经上!
那是泠月!
她不知何时,已走到近前,手中紧握着那一支断了一截的青翠竹笛。
此刻,竹笛并未吹响,但是那一枚悬挂在笛尾的、用某种细小指骨打磨而成的骨铃,正在无风自动,发出急促而清越的鸣响!
泠月看着那座盐晶雕像,眼神复杂无比,带着深深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……共鸣?
骨铃声一入耳中,巴务相的浑身剧震!
眼中的狂热和迷茫,如同潮水一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,后怕的惊骇!
他差点……差点就又铸成大错!
怎么搞的啊!
而那盐晶雕像,在骨铃声响起的一刹那,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,猛地发出一声,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!
那覆盖全身的血色光芒,剧烈地波动、黯淡!
雕像的动作一瞬间僵住,那一双燃烧的血色幽火之眼,死死地、怨毒地,瞪向泠月和她手中的骨铃!
“天……蚕……?!”一个扭曲而充满惊怒的意念波动,伴随着骨铃声的压制,强行地从雕像深处,挣扎着传递出来。
虽然依旧嘶哑,却赫然带着一丝属于风济谷本体的、痛苦而清醒的惊愕!
这骨铃声,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,激起的涟漪穿透了层层封锁,直达盐晶雕像的最深处!
那点微弱却坚韧的血色光点,在这熟悉铃音的刺激下,如同被唤醒的火山,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!